
Chapter 19:困難的開始
這只是一個小小的開始,但卻好難。 ——Liana
「要我陪你走到教室嗎?」Elias 問,他把車停在接送區的外圍,手還在方向盤上。
我猶豫了一下,然後搖頭:「不用,謝謝。」
我解開安全帶的時候,可以感覺到他一直在看我。
我心想:應該要自己試著獨立一點,你已經為我做得夠多了,我不想成為負擔。
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淡淡地說:「下課記得傳訊息給我。」
我點點頭,打開車門,下車,把門關上。
我在還沒找到教室之前就先迷路了。
Glendale 社區大學不算大,但對一個5年沒踏進學校、甚至很少踏出家門的人來說,它看起來巨大、冷漠又讓人困惑。
我拿著校園地圖,走錯一條走廊,繞了兩次圈。
等我終於找到 203 教室的時候,手心已經濕得幾乎抓不住門把。
看著門上寫的《心理學入門》,我腦海裡突然浮出之前招生簡章裡寫的一句話:
「理解人類心理活動與行為的原因。」
而最近的我真的很想知道自己到底怎麼了。
一週只有一堂課。
我以為會很簡單,但一點也不。
教授踩著高跟鞋走進來,手裡抱著一疊講義。
她沒笑、沒有一句廢話,只在白板上寫下「DR. BAILEY」然後就開始上課。
她講話很快,不是喋喋不休,是邏輯清晰、毫無贅字,跟她的思緒一起跑的很高效率的那種快。
但她講的每個詞,認知失調、操作制約、行為增強等等,對我來說根本像外星語。
我努力想跟上節奏、努力做筆記、努力不讓自己看起來像是想逃跑的人。
我旁邊那個女生準備了三支不同顏色的螢光筆、便利貼、分頁重點貼紙和一本條紋筆記本。
我只有一支會斷水的筆。
整堂課下來,我真正聽懂的單字,只有七個。
我的腦袋像是擠滿了雜訊,完全無法理解剛才聽進去的話。
但更糟的是,我的胸口悶悶的,不是恐慌,是一種更安靜、更慢、更冰冷的壓力,在心裡擴散開來。
我沒有在慌,我只是……慢慢消失中。
當我走出教室時,Elias 已經在路邊等我了。
他沒說話。
我們一路安靜的開回家,窗戶微開,收音機小聲播放著音樂。
我喉嚨癢癢的,想說的話卡在那裡。
開到一半時,他才開口問:「今天上課怎麼樣?」
我看著窗外小聲地說「我大概聽不懂一半的內容。」
他點點頭。
「他們用很多很難的字。我覺得自己很笨。」
「你不是。」
「我根本沒辦法專心,整堂課腳都在抖,筆記一個字都沒寫。」
「這是你的第一天。」
我沒有回應。
但回到家時,他遞給我一根高蛋白能量棒,說:「你撐過去了。那就是第一步。」
第二週還是一樣難。
但我有出現,我還是坐在教室後排,努力記筆記,在教授讓大家分成小組討論時刻意閃避眼神。
我沒參加任何一個小組。
那天下課後,教授叫住了我。「陳同學,對嗎?」
我愣住,然後點頭。
她觀察我。不是嚴厲,而是……很仔細地看著我。
「你今天沒參加小組討論。」
我咬了咬嘴唇內側,「我不知道那是強制性的。」
「不是,但我注意到你了。」
她下巴朝我原本坐的地方點了一下「你總是坐在同個角落,沒說話,但一直在觀察。」
我不知道該回什麼。
「我以前在社福單位工作過,」她說,「有和庇護所、創傷恢復中心合作。我認得這些徵兆。」
我整個人僵住了。
她舉起手,像在示意:「你沒惹上麻煩。我只是想知道要怎麼幫你。」
她的聲音很穩、很直接,沒有任何憐憫。「你的母語不是英文吧?」
「不是。」
「你自己一個人走到現在這一步,對嗎?」
我點了點頭。
「不是只有你這樣,」她說,「但大多數人撐不到這裡。你有出現,你堅持出現,那比什麼都重要。」
我不覺得那有什麼了不起。
「我可以幫你,」她說,「我每週二下午兩點在辦公室有開放諮詢的時間。」
她沒有說「來找我」,她只說:「我會在那裡。」
一週後。
那天課上完後,我走得比平常慢。
我的課在早上,但我沒有馬上回家。
我傳訊息給 Elias 說我要用圖書館。
他沒有多問。
我去學生餐廳吃午餐,或者該說「試著」要吃。
食物還行,環境很吵。
我一直看著時鐘。
2:03
她現在應該已經在辦公室了。
我站在一棵樹下,看著一個又一個學生從我身邊走過,就像我只是一塊指示牌。
我的腳不動。
我心想,萬一她只是客套?
萬一她看到真正的我會後悔?
萬一我進去就突然忘記怎麼說英文?
萬一——
但話說回來,如果我不去,就永遠不會知道,只能停在原地吧?
我回頭望向那棟辦公大樓。
只是一條走廊,一扇門,一個選擇。
我調整了一下肩上的背包背帶,
然後,邁出了第一步。

Chapter 20:放學以後
我想保護她一輩子,但我不能。而這,比中槍還痛。——Elias
她拖著雙腿朝卡車走來的樣子,像是剛被車撞了一下。
不是身體上的傷,她沒有瘀青、沒有跛腳。
但她走在校園人行道上的樣子……慢、輕、像地心引力只對她加倍作用,壓力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她一開始沒看到我。
我把車停在接送區的最尾端,發動著引擎,車窗半開。
她掃了一圈才發現我。
她只是默默地打開副駕駛車門,坐上來,然後輕輕把門關上,像連車門聲都會驚擾到她。
我沒有立刻問她發生怎麼了,只是轉動鑰匙,讓引擎聲填滿車內的安靜。
收音機低低地播放著某首知名的民謠。
我等著。
開到一半,我瞄了她一眼。
她還沒脫下背包。
她的肩膀向內縮,雙手緊抓著安全帶,像那是唯一還能撐住她的東西。
我問她今天怎麼樣。
她的聲音很輕、很平「我大概聽不懂一半的內容。」
我點了點頭。
「他們用很多很難的詞。我覺得自己很笨。」
「你不笨。」
我回的太快了,語氣聽起來比我想像中還衝。
因為我真的希望她相信,就算她現在還沒辦法。
「我根本沒辦法專心,整堂課腳都在抖,筆記一個字都沒寫。」
我好想立刻把車停到路邊,然後轉頭告訴她:「算了吧,妳根本不需要這些。」
但我沒有,我不能。
「今天是妳的第一天。」我說。
她沒有回答,沒有哭,也沒有歎氣。
但她的沉默已經代表一切。
回到家後,我從廚櫃拿了一根高蛋白能量棒給她。
「妳撐過去了,」我說,「這就是第一步。」
她點了點頭,但視線始終沒離開地板。
她走進房間,走得小心翼翼,像那時候——
像那些恐懼還刻在她骨頭裡的時候。
門關上的那一瞬間,我靠著冰箱,緩緩吐出一口氣。
有些時刻,很小、很安靜的那種,會讓我以為,我們已經撐過最糟的部分了。
但像今天這樣的日子提醒著我:「痊癒」不是一條直線。
她還在學習怎麼活著,還在摸索怎麼在不需要防備的狀態下,成為她自己。
而現在的她,正在嘗試。
在一間教室裡,坐滿了那些從來不需要「克服恐懼」就能輕易談笑風生的學生之中。
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驕傲過,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感到無能為力。
她不需要人再把她像玻璃一樣抱在懷裡。
她需要的是一個能與她並肩陪她走下去的人。
一個可以告訴她「摔倒沒關係」的人,一個會陪她學著怎麼自己爬起來的人。
而我只想替她擋掉這一切。
那些混亂、那些難堪,那些教授講得一副天經地義,卻讓她完全聽不懂的專業術語。
但我做不到,我也不該這麼做。
她需要跌倒、需要感受那個挫敗、需要屬於她自己的經歷。
而我……我恨這一點。
因為當她累成那樣,被現實打擊到好像一點力氣都沒有、脆弱的一碰就碎的樣子,我只想替她擋下這一切。
我只想抱著她說:「別去上學了,待在家,我養妳一輩子。」
我真的可以,我也願意。
但我不能。
因為她不是一個該被放在玻璃盒裡的娃娃,不是一個需要永遠被藏起來保護的易碎品。
她已經不是孩子了。
如果我什麼都替她擋掉,她永遠學不會怎麼保護自己。
天啊,我真的好希望她不需要這些。
我站在廚房裡,我們一起生活了五年的廚房。
雙手無用地垂在兩側,心裡太亂、胸口太悶、肩膀太重。
我在黑暗裡低聲說了一句「妳做得很好,Liana。」
就算她聽不到,就算她不會相信,
——妳真的做得很好。

Chapter 21:諮詢時間
我不知道,原來我可以不只是個倖存者而已——Liana
我差點就沒去。
我對自己說,我只是剛好經過這棟樓。
我對自己說,我只是想看看她的辦公室長什麼樣子。
但我背包裡有帶筆記,而我知道她的諮詢時間是什麼時候。
星期二,下午兩點。
我在 B-104 門外站了五分鐘才敲門。
門沒完全關上,還留著一條縫。
我聽見裡面有輕微的打字聲,偶爾還有筆點在桌面的聲音。
我深吸一口氣,不過也沒有真的感覺吸進什麼空氣,然後鼓起勇氣敲了門。
「請進。」Dr. Bailey 抬起頭。
她沒有笑,她其實一向都不太笑。
她的臉總是很沉靜,眼角銳利、神情認真,卻不是看起來冷冰冰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那種。
「Chen,」她說,「我本來不確定你會不會來。」
我走進去,輕輕關上門,坐到她桌前的椅子邊緣。
她沒有催我開口,也沒有立刻說話,就只是等著。
奇怪的是,這比被質問還更讓人緊張。
「我也不太知道自己為什麼來,」我承認。
「妳知道的,」她說,「妳來,因為妳有問題想問、對某些事有疑慮又或者……只是需要被看見。」
我盯著桌角:「我跟其他人……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他們看起來很正常。」
Dr. Bailey 微微歪頭。「那妳不覺得自己正常?」
「不覺得。」我說,「我不會唸書、不會在課堂上舉手發言,光是坐在那邊我就覺得很累了。」
我停了一下,聲音放低了點:「我覺得我不屬於大學。」
她把手指交握起來。「為什麼這麼覺得?」
我沒回。
因為真正的理由,我不想說出口。
因為我壞掉了。
因為我只是個需要被救濟的可憐人。
因為我只是個被救出來、修補過,然後被安放進這個我從來沒資格進入的世界的女孩。
但這時候她說:「我問妳一件事。妳走進教室的時候,第一個注意到什麼?」
我眨了眨眼:「妳的意思是?」
「妳都觀察什麼?」
「……人。他們坐哪裡、他們吵不吵、有沒有擋住出口。」
她點點頭。「妳去每間教室都會這樣嗎?」
「會。」
「妳知道,對大多數學生來說,這很不尋常嗎?」
我看著她。
她不是在評價我,只是單純好奇。
「妳對環境的敏感度很高,妳會讀語氣、讀空間、讀氛圍。妳聽得比說得多,這是觀察力,這是感知力,這就是心理學。」
「但那不算……學術性的吧。」
她往後靠了一點,「那是人性。」
「如果心理學能教會我們什麼,就是人性從來不是乾淨整齊的,它混亂、不一致,往往根植於我們從不說出口的東西裡。」
她的話像是一條我沒預期會有的毯子,溫溫地蓋在我肩上。
「妳覺得自己不夠好,」她說,「但我有過成績滿分、卻完全缺乏自覺的學生。如果可以選,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妳。」
我盯著她,「為什麼?」
「因為妳經歷過一些事,而現在妳選擇在那些事發生以後還想重新打造屬於你的東西。那不是小事,這需要非常大的勇氣。」
我的喉嚨有點緊,我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我不想再只是個『活下來的人』了,」我低聲說。
她沒有迴避我的視線,「妳已經不是了。」
我沒有哭,但我心裡面好像有什麼慢慢鬆開了。
就像那個「生還者」的標籤,終於開始從我身上剝落。
Dr. Bailey 把一本小筆記本推過桌面給我。
「從這個開始,」她說,「每次下課後,寫下一件妳注意到的事情。不是課本上的,是人。看他們說什麼或沒說什麼。」
我點點頭,「我可以試試看。」
她笑了一下,不明顯,但是真的微笑。
「我知道妳可以。」
我離開辦公室的時候,手裡還緊緊握著那本筆記本。
走廊看起來好像亮了一點。
不是很吵,也不是讓人感覺特別輕鬆,但更清晰了。
也許我不只是勉強在這所大學裡活著,也許我正在學會佔有一席之地。
也許——這是很久以來第一次,我不再為此感到害怕。

Chapter 22:下錯站
那是我第一次真的覺得:我做得到——Liana
是我自己提的。
我說「我想……下次自己搭公車去學校試試看。」
Elias 揚了下眉毛,但沒有反對。
他只是把悠遊卡遞給我,指公車路線給我看,幫我下載 App。
沒有說教、沒有質疑,只有信任。
那感覺……是件大事。
只是一趟十五分鐘的公車。
一班車,不用轉乘。
我小心地穿好衣服、提早出門、查了兩次地圖。
我沒帶書、沒戴耳機,因為我知道自己得專心看路。
公車上有股塑膠皮的味道,很悶熱。
我坐在中段,手緊抓前座椅背,眼睛盯著電子螢幕上的站名不放。
我很慶幸旁邊沒有人坐。
一切都還算順利——直到突生變故。
我沒來得及按下車鈴,車門邊擠滿了人。
我不知道要怎麼擠過去。
我不想碰到任何人,也不想被任何人碰到,所以我沒有動。
然後,公車開過了我要下的站。
就一個街口而已,就這麼一點距離。
但對我來說,那一刻就像掉出了地圖的邊緣,完全不知道下一步應該怎麼走。
我在下一站下車,心跳狂飆。
我轉身太快,一下左、一下右,沒有一個方向看起來是對的。
我拿出手機。
GPS一直無法定位,藍點卡住。
整個畫面根本看不懂。
我開始像無頭蒼蠅亂走,左、右、繞回去。
但街景看起來全都不對。
然後——恐慌就這麼湧上來了。
它從肋骨後方開始,像冰水一樣擴散到皮膚底下。
我的手開始發麻,視線模糊。
我停在行人道邊,離車流太近。
有人從我身旁走過。
沒人停下來、沒人看我。
這樣好像更糟,也可能比較好。
我說不上來。
我蹲下,沒有哭,還沒。
只是呼吸太快、太重。
「說出三樣你身邊的東西。」
Dr. Bailey 的聲音從記憶裡冒出來,冷靜又溫柔。
當你覺得快要溺水的時候,說出你看到的三樣東西。
我低頭,輕聲說:「鞋子、手機、馬路。」
世界沒有因此停止旋轉,但它慢下來了。
就一點點,夠了。
至少我現在可以呼吸。
我坐在路邊花台的邊緣,閉上眼睛。
我沒有打給 Elias。
我很想。
天啊,我真的很想。
但我沒有。
因為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是我自己說要試試看的,是我決定要走出來的。
我想成為那種就算迷路了,也不會立刻崩潰的人。
我多花了十五分鐘,來來回回地走,追著手機上那顆藍點。
終於,我看見校園的招牌。
我的腿超酸,但我找到了那棟樓。
走進 203 教室時,我遲到了五分鐘,呼吸還像剛跑完步一樣急促。
我沒有哭,但坐下來時,我眼睛真的好酸。
那天下午,我沒有直接回家。
就像每個星期二一樣,我穿過校園,走向教職員辦公大樓。
Dr. Bailey 坐在她的辦公桌後,桌面一如既往整齊,還在打字。
她抬頭看到我時,沒問發生了什麼事。
她只說了一句:「妳來了。」
我坐下,手還在微微發抖。
「我迷路了,」我小聲說。
「然後呢?」
「我以為我會崩潰。」
「然後呢?」
「我沒有。」
她沒有笑,也沒有說「妳好勇敢」、「我為妳驕傲」這種話。
但她的語氣柔了下來,「那是很大的進步。」
我比平常講得多,我跟她說了搭公車、下錯站、GPS 沒反應、還有我整個人的慌張。
她沒有打斷我,也沒有試著解決任何問題,她只是靜靜地聽。
然後她說:「妳不是完美地抵達目的地,但妳到了,這才是最重要的。」
這句話留在我心裡。
那天晚上,吃完晚餐後,我打開筆記本,寫下這句話:
我不是完美地抵達的,但我到了。
或許對現在的我來說,這樣就夠了。

Chapter 23:一臂之遙
我知道我應該學著放手,但我真的做不到。——Elias
她說她想搭公車去學校。
「我覺得我準備好了,」她說,聲音很輕,卻帶著一點堅定,像是試著在說服我之前先說服自己。
我沒有反對。
我只是打開公車 App 給她看路線,一步一步教她怎麼查班次。
我從錢包裡拿出悠遊卡交給她,幫她確認手機有沒有充飽電。
然後我看著她離開。
她的背挺得筆直,下巴抬的高高的,笑得很緊張,好像在模仿什麼叫「自信的樣子」。
她沒有回頭看我一眼。
我等了五分鐘,然後抓起鑰匙,開車跟上。
我告訴自己我不是在跟蹤她,我只是想確保她的安全,但我心知肚明我做的事和跟蹤沒有兩樣。
我開著車跟在那台公車後面,保持兩輛車的距離,不讓她發現。
說實在我也不知道幹嘛擔這個心,她光是盯著站牌應該就耗費力氣了,不太可能發現我跟在後面。
我一邊看路,一邊分心看著手機裡她的定位點。
公車繼續開。
她本來應該在第三站下車,但她沒有。
我可以想像那個畫面,她匆匆站起來,然後不知道因為什麼猶豫了,結果沒來的及下車。
也許她看到擠在車門口的人群,又退回去,像她以前那樣把自己縮小、藏起來。
公車門關上了,車開走了。
她還在車上。
那一瞬間,我胸口像被什麼狠狠壓住,透不過氣。
那不是痛,不是言語能表達出來的那種痛,是更深層的,會靜靜地卡在你肋骨後面,只等你放鬆的時候擊碎你。
我踩下油門,慢慢跟著公車開,我的手機上,那顆藍點一點一點離校園越來越遠。
然後她下車了,但她下錯站了,差了一個街口。
對一般人來說沒什麼大不了的,但對她來說,那就像站在懸崖邊。
她站在路邊,一動也不動,也沒傳訊息給我、沒轉頭發現我。
我往前開了一點,然後掉頭、靠邊停好,只是「以防萬一」。
然後我看到她的表情。
我認得那種表情,那是當她的腦袋開始打結而不知所措、想把整個人蜷縮起來保護自己的樣子,我看過太多次了。
我手指緊扣方向盤,緊到指節發白。
我差點就下車了,差點就直接走過去對她說:「我在這裡,沒事了,我們回家吧。」
但我沒有。
因為這是她的決定。
因為如果我現在出現,我會毀掉她努力想證明給自己看的那一切。
可就這樣看著她蹲在路邊,眼神空白、嘴唇顫抖,像是在唸些什麼好讓自己撐下去的咒語,那感覺就像站在一棟著火的屋子外面,知道你最重要的人在裡面卻自己不能衝進去的無力感。
我不敢呼吸,真的不敢。
直到她重新站起來,開始走。
手機上的藍點動了,一個街口、然後兩個。
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帶著恐懼前進。
我繼續跟著,保持距離,不讓她看見我,但我能看見她。
十五分鐘後,她走進了校園。
我從卡車裡看到她,背著背包、頭低低的、腳步沉重的樣子。
她遲到了,滿頭大汗、臉色蒼白,但是她到了,靠她自己。
我坐在車裡,還緊握著方向盤,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一樣。
我沒有繼續跟著她,也沒有讓她知道我在那裡。
我也沒提醒她脖子上戴的那條項鍊有追蹤器,那條她十六歲生日我送的項鍊。
那時候是事情剛發生的第一年,她整整一年沒踏出過家門。
我告訴她那是禮物,但也是保命符。
「這底下有個小按鈕,」我說,「萬一哪天妳覺得有危險,就按它。我一定會來,不管你在哪裡。」
她當時只是點點頭,從那天起就天天戴著。
她不是因為擔心才戴著,而是因為她相信我會去救她。
也許……太相信了。
但今天,她沒有按那個按鈕,而那比任何事都更讓我難受。
不是因為我想要她需要我,還是……其實我就是這麼希望的?
不,是因為這次,她選擇不按。
她在長大,開始出門、開始迷路、開始試著找到自己的路。
而我應該學會放手。
她已經不是十五歲那年,會在門口發抖、半夜躲在被子裡的女孩了。
她開始出現在各種場合、嘗試新事物了。
但說實話,我從沒忘記她曾經的模樣。
第一年她跟我回家後,一整年沒出過門,甚至連走去路邊的信箱都會停在原地動彈不得。
而現在呢?
她搭公車、自己走進校園、就算走錯路也會自己撐下去。
我真的很驕傲,真的。
但我如果說我一點也不害怕,那我就是在自欺欺人。
因為這個世界不友善,而她還是太柔軟、太單純、太信任別人。
她之所以戴著那條項鍊,因為是我給她的、因為我說過那會保護她。
她從沒懷疑過,也從來沒拿下來。
有時候我會想,她是不是已經忘了那東西還在、忘了我隨時都能找到她,就像這次一樣,我真的找到了她。
其實最讓我害怕的,從來不是她長大、不是她離開、不是她改變,而是她或許有一天,真的不再需要我一直看著她了。
所以,不,我還做不到完全放手。
但我正在學,學著把手鬆開一點、學著讓她去活出屬於自己的人生。
但我永遠都會在她身後,不會離得太遠。
永遠不會。